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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第二章 与子成说

  两个人的对话并未太久,就被打断。

  小镇上的客栈并不多,也不大。

  两个女子联袂投宿,本就是非常扎眼的事情。更何况其中一名面戴黑纱。

  杀手们打听她们的行踪原本就是简单的事情。

  发觉楼下有异动时,两名女子夺路而逃。来到镇外,唐青铃刚来得及弄出把剑给舒音,就被团团包围。

  此时已是夜半更深。

  明月当头照,倒还是看的清清楚楚。

  这一次人数更多,加上此前的六个杀手,围住她们的足足有十五个人。

  领头的越众而出,嘶声道:“新月山庄与天香素有渊源。如今我们处理本派家务,还请唐姑娘遵从江湖规矩,务要趟这浑水。否则刀剑无眼,误伤了唐姑娘,便不好交代了。”

  唐青铃正色道,“如今站在这里的,不是梁知音的弟子,也不是唐青枫的妹妹,只是舒音姐姐的好友——唐青铃。若我今日败于诸位手下,必定不会仗着天香唐门与移花宫的关系,向各位寻仇,还请放心。”

  谁说只有男人间,才有生死相从的义气?

  舒音微微颤抖。

  她武功本不高。唐青铃以研制机关闻名,亦非高手。眼前的雅奴,却是江湖中谈之色变的一支……军队。

  被花子缎锻炼成杀人机器,毫无感情,只知遵从命令的军队。

  胜算在何处?

  ——竹杖笃地的声音传过来。

  从她们身后的青石路。

  唐青铃清晰地感觉到舒音松了口气。

  顺着青石路,一个年轻的瞎子走出来,一直走到杀手们的面前。

  舒音看着那名瞎子,柔声道:“你来了。“

  瞎子的神色很温柔,“在客栈没有找到你,所以一路找来了。”

  唐青铃从没见过任何一个别的瞎子……不,她从未见过任何一个别的男人的神情,会如此圣洁,如此温柔,如此英俊,如此忠诚。

  月光下,那个面容如刀刻般的瞎子,与一双美眸如深海般的美人,静静相对。

  唐青铃几乎已经感觉不到那些杀手的存在。

  杀手们动了。

  十五名杀手分成三组,三个攻向舒音,三个攻向唐青铃,剩下九人,竟向着那瞎子一拥而上。

  那个瞎子只是斜斜抬起他手中的青竹杖。

  “护着我。”舒音低声道。

  唐青铃挡下拦住舒音去路的一个杀手的攻势,挥手又洒出一蓬肉眼几不可见的“自在雨”。舒音已经趁隙靠近那瞎子的身边。

  舒音并没有冲过去,也没有试图去和那瞎子联手征战。

  她只是看住眼前局势,然后唱起了奇怪的歌谣。

  舒音的声音极其动人。

  但她所唱的歌谣却如童谣一般,简单而重复。

  唐青铃皱眉。

  瞎子手中的竹竿微微一顿。

  突然之间,他手中竟出现一把长剑,细细的,长蛇般刺入离他最近的与一个杀手的喉咙之中。

  没人看到他的长剑从何而来,也没人看到这一剑如何刺入。

  杀手的喉咙格格作响,扔下手中刀,瞳孔放大,舌头伸出,鲜血从他舌头上流了下来。

  瞎子只是收回剑,腾空而起。

  一把钢刀自他脚底擦过,挥刀者只觉得眼前一亮,半个脑袋已经掉了下来。

  瞎子稳稳站住,

  唐青铃面前压力一松。

  更多杀手转去了那个瞎子的包围圈。

  唐青铃有些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——这个动如脱兔的杀人者,真的是个眼不能见的,瞎子?

  舒音的歌声渐渐变得更急促。几名杀手全力围攻她,她的身上已经带了三处刀伤,鲜血染红了衣袂。

  瞎子的动作也越发迅疾。

  杀手们的动作不谓不快,但在瞎子面前却像是稚龄童子。

  三个杀手同时冲到瞎子周围,上中下三路同时进攻。

  瞎子只是动了动身子,没人看到他的腿如何踢出。攻中路的杀手被他一脚踹飞,一路吐着血撞到树上,打了个滚,昏死过去。

  瞎子的剑斜斜上刺,穿过了攻上路的杀手的下颌和脑袋。

  攻下路的下手狂嘶一声,就地一滚,睚呲欲裂的反手一刀。

  瞎子的剑偏偏比他的刀快一分。

  杀手的刀挥到一半,剑已经将他钉在地上。

  围攻唐青铃和舒音的杀手停住手,一起冲向了瞎子。

  仍然不是对手。

  又有两名雅奴倒在了血泊之中。

  “先灭那个女的。”为首的杀手忽然醒悟过来。

  舒音的歌声从未断绝。

  但他们的领悟已经太晚。

  唐青铃几乎是目瞪口呆的看着瞎子一剑一个,干净利落的杀光十五个杀手。

  舒音倚树而坐,她已经累得喘不动气,那双会说话的眼睛,仍然温柔的看着瞎子。

  月光照拂在她的脸上,那双眼睛柔的像是能滴出水来。

  只是瞎子却看不到她的这个眼神。

  瞎子看不到她的任何一个眼神。

  他从最后一个尸首上抽回长剑。瞎子的记性很好,他丝毫不差的低头,弯腰,捡起竹竿,将长剑塞了回去。

  原来他的剑,就是他的竹竿。

  这当真是个好主意。

  世上有几个人会发现一个瞎子用来探路的竹竿里,会藏着杀人的利刃?

  瞎子拄着竹竿,笃笃地慢慢走近舒音,蹲下身子。

  舒音看着他,却对着唐青铃道:“这是我的丈夫,二十七。”

  唐青铃虽已猜到,却仍然小声惊呼。

  昔日名动天下,有无数追随者的美女,竟会嫁给一个瞎子,这本就是滑天下之大稽。

  舒音温柔的拉住瞎子的手。二十七闻到血腥气,皱起眉头,道:“你受伤了?”

 

  舒音没回话

   二十七从怀中摸出一瓶伤药,递了过去。

  舒音侧首看了看唐青铃,然后,她慢慢举起手来,拉下自己的面纱。

  唐青铃以为是自己眼花。

  像舒音这样的绝世美女,通常都是爱惜自己的美貌胜逾性命。

  可是现在,幽静的夜光中,那张曾经艳绝天下的脸庞,让唐青铃惊骇莫名。

  于是她只是扫了一眼,就转过头。

  只是这一眼,也足以让她心惊肉跳。

  ——舒音的半张脸,自鼻孔向下,竟是全都毁了。

  像是有人站在舒音面前,仔仔细细的量着尺寸,横着切了三刀,又竖着切了四刀。其中一刀恰好和嘴角连接着。

  倘若这一刀用力一些,舒音的下巴就足以被切掉。

  幸好这一刀只是温柔地贯穿了整个面庞,温柔地切开了皮肉。留下了七道细微但是深刻的疤痕。

  是个人就不想要这种温柔,更何况是一名美女。

  舒音看着唐青铃脸色变得青白,笑了笑,仰天服下伤药。

  她的半张脸尽是伤疤,这一笑分外可怖。唐青铃忍不住替她伤心。

  舒音垂下眼,轻声道:“我只是,很不甘心。”

  唐青铃默然,她已不知该说什么。

  舒音默默将面纱戴了回去。

  “我们好不容易才能在一起。我不甘心死在那些人的手里。”

  唐青铃没有追问。

  她知道,舒音既然摘下了面纱,就有勇气,告诉她所有的故事。

  舒音的故事很简单。

  古往今来发生过很多次的故事。

  美貌的,富有的,年轻女子爱上了穷困而低贱,却又充满才华的年轻男子。

  这种故事的结局通常都是幸福的。书生金榜题名,簪花游街殿上题诗,八抬大轿将相识于微时的女子娶回到家中,从此琴瑟和谐,鸾凤和鸣。

  当然,身为江湖人,舒音的故事版本略有不同,但也万变不离其宗。

  身为庄主花子缎最为宠爱的义妹,舒音在新月山庄之中乃是一颗最为美丽的明珠。她十八岁时就已姿色倾城,有名门世家子弟愿以千斛明珠为聘求娶。花子缎骄傲地拒绝,并且宣称,舒音是属于新月山庄的珍宝,绝不容任何凡俗的男子染指。

  舒音低声叹息:“庄主要我许诺终身不嫁。我原本也没有什么意见。”

  她拉着二十七的手,此时,二十七已经坐到她身旁,反手握住她。

  舒音对他笑了笑,二十七虽然看不见,却似有所觉般将她的手握得更紧。

  “千金万乘的将军,名门大族的公子,身负绝学的大侠,名动江湖的浪子——这些人要我嫁,我亦不愿意嫁。但有一日,庄主要将二十七调走,才叫我明白了自己的心。”

  舒音提及二十七的名字时,幽蓝的眼睛里,似有星光闪烁。

  “二十七是新月山庄武功最高的雅奴之一。庄主专门派他守卫我的安全。我们自小就日日都在一处。无论是小时候做了噩梦,还是后来真有江湖上的对头要害我,他都永远在我身边。我寂寞,苦恼,无助或是害怕的时候,只消打开窗户,看到他的身影,我的心就会平静下来。我以为,我只要终身不嫁,就不会跟他分开——谁料到,庄主却要调他离开,去为一位什么公子,执行极其危险的任务。”

  “那一日,”她面色苍白,颤抖地道,“我发现他已离开,竟疯了也似的,抢了一匹马就追了出去。在山野密林里我迷了路,夜里又有狼。我怕得不得了,心里却还想着他。结果,他就真的出现在我身边……后来,我们一起回去,想求庄主允准我和他归隐山林……那时我方知道,竟是我想得简单了。”

  “那日,庄主姐姐对我说:‘你既负我,我也无法再维护你。门规森严,任何人也休想破例。如今我给你两个选择:要么,我杀了二十七,令你死心。要么,你就得付出代价。’”

  她像是想起什么险恶之极的回忆,顿住了话头,额头上冷汗涔涔。唐青铃等了一会儿,硬着头皮问道:“她让你付出什么代价?”

  舒音凝顿了片刻,方淡淡道:“他点了我的穴道,毁了我的容颜。”

  唐青铃再想不到毁容的真相竟是如此,只觉浑身发冷,牙齿“咯咯”作响,简直说不出话来。

  舒音下意识地触碰自己的面孔,又如触电般缩回自己的手。

  “划下第一刀之前,她问了我三遍:‘你决定了吗?绝不后悔吗?’那时我心中竟还存着幻想,以为庄主只是唬我,不会真的下手。”

  她闭上眼,泪水倏地流了下来,颤声道:“但当她划下第一刀后,就没有再问过我,也不再看我。专心地,一刀刀的……“

  二十七猛地伸出手,他看不到,却分毫不差地将舒音搂在怀中,轻声道:“别说了。”

  唐青铃第一次这么近看他。

  二十七的双目无神,隐隐蒙着一层灰白,但五官俊逸,未盲之前,想来也是雅奴中极为出众的美男子。唐青铃想,若这样一个人与自己青梅竹马,时时刻刻陪在自己身边,自己也一定不会想要嫁给什么将军或是公子。

  二十七沙哑着喉咙,轻声道,“都已经过去了。我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你。”

  舒音猛然含泪而笑,面上神情极其哀痛,却又极其欢喜。这样的神情感染得唐青铃心中又是一阵唏嘘。

  舒音又道:“庄主当时对我说,‘你道二十七爱你什么?他如同天下男子一般,都只是爱你美貌。如今我放你们离去,我倒要看看,日日对着你现在这张脸,他能坚持多久。’庄主当着全庄雅奴的面立下赌约,说一个月之内,二十七就会将我弃如敝屣,而我,就一定会回到新月山庄,回到她的身边。”

  唐青铃禁不住眉头一展,看看她又看看二十七,道:“她输了。”

  舒音笑着看向二十七,这一瞬间,她的脸上尽是柔情蜜意,尽是得意。“一个月之后,我和二十七在杭州城成了亲。”

  她渐渐地大笑起来,道:“据庄中姐妹所言,庄主很生气,气得要死,甚至于摔坏了她平日里最爱的琉璃盏。”

  她抚掌大笑,笑得前仰后合,腰肢颤袅如鲜花盛露,这一瞬间,唐青铃甚至忘了她脸孔上的疤痕丑陋,只想象她毁容前的风姿无双。

  好似在这一刹那,舒音仍是倾国倾城的美女。

  舒音眼波流转,月光映照她和二十七相依相偎的身影,她极是开心,腻声道:“不管将来如何,只要想到曾经把他气成这样,我便很是开心。”

  唐青铃喃喃道:“花子缎把你害的这么惨,为这事,你会开心,也是好的。”

  舒音突地提高声音,一改片刻前的欢悦,满是恨意地道:“姐姐……我叫她姐姐的这二十几年,她对我都是很好很好的。就算毁去我的容颜,我原本也可以不介意的。可是……”

  她的声音渐渐尖锐,道:“她不该派人在我们的洞房花烛中下药,他不该毁了二十七的双目。”

  二十七缓缓摇头,用力握住舒音的手。

  舒音闭上眼,深深吸了一口气,她的怒火渐渐压了下去,道:“我们闻出了花烛中的异香,二十七用湿帕捂住我的口鼻,一路掩护我逃了出去。”

  舒音沉默了半晌,眼中渐渐盈满泪水,泣道:“我只是大病一场,渐渐地,也就好了,可是,二十七的眼睛……”

  她投入二十七张开的怀抱中,泪如雨下。唐青铃口中发苦,不知该安慰什么。

  舒音猛地抬起头,恨恨道:“她想杀了二十七,逼我回去。我们偏不如她心意。”

  她口中的他,指的自然是新月山庄庄主花子缎。

  擦掉眼泪,舒音咬牙切齿地道:“二十七本就是新月山庄武功最强的第一人,即便是身份卑贱的雅奴,他仍是第一人。现在他看不到了,我的眼就是他的眼。我们练出了一套剑歌之术,二十七随着我的歌声而动,想杀他,也没那么容易!”

  便如响应她的话,二十七伸臂拥住她,舒音也轻柔地环着二十七,仿佛抱住了这世上最珍贵的宝物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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