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章 死生契阔
唐青铃见到二十七后,只听到他说了三句话,且每一句都是对舒音而说。
大多数时候,他只是安静地站在舒音一旁,安静地听她说话。
她微笑,他也微笑。
她哭泣,他紧蹙眉头。
此刻,他终于抬起头来,将灰白的瞳孔定定地望住唐青铃道:“你是天香的弟子,又是唐门中人?”
唐青铃被他看着,明知他看不见,却有一种错觉,仿佛周身上下被看得干干净净,再隐秘的错处都能被他揪出来……不由自主地开始紧张。
咽了口唾沫,她点点头。立刻想起二十七看不到,忙道:“是的。唐门那个唐青枫……是我堂哥。”
二十七微微颔首,道:“既如此,在下向姑娘打听,天香与唐门两派,可有什么秘法药物,可以根除刀疤,不留痕迹?”
舒音蓦地抬头,哑声道:“问这个作甚?我没了容貌,你没了眼睛。如今这样,我们不是很好?”
二十七摸索着她眼睛下的黑纱,灰白色的眼珠竟恍惚有一丝笑意:“我摸过你的脸。庄主对你还是留了情,下手犹有分寸,刀刀入肉,却不入骨,皮肉并未外翻。我想若有足够好的伤药,也许……”
“我不要。”舒音任性摇头,“我只要你在我身旁,旁的我都不要。”
二十七喉头吞咽了一下,似乎想说什么,终是欲言又止,只轻轻拍抚着舒音的脊背,像在哄一个不讲理哭闹的小女孩儿。
舒音就反手,抓紧了二十七的手。
唐青铃这对苦命的情侣紧紧相握的双手,先觉苦涩,后竟渐渐觉得温馨幸福。
爱的越深时,就越会替对方着想,绝不疯狂,也绝不自私。
一个人若是为心爱的人付出,纵是黄连,也会吃得甘之如饴。
叹了口气,唐青铃低下头看看自己的手。
将来,会握着自己的手,与自己相守一生的人,又会是谁呢?
唐青铃忽然怔住。
她看着自己的手。
这双手,常日拿着天香的伞,亦试过控那唐门傀儡的天丝。在天香时每日精研那伞的机关,敲敲打打,刮刮蹭蹭,却至今仍然是白嫩绵软,莹白无瑕。
她拍手笑起来。
“二十七,你可算问对了人。或许我还当真有办法呢。”
二十七和舒音讶然抬头。
二十七急急问道:“有何办法?”
唐青铃想了想,终究还不确定,只道:“我觉得有这个可能,但还不敢肯定。不然,半个月后,六百里外的平安镇,你们到那里的同福客栈等我,我自会给你们一个答案。”
她眨了眨眼,俏皮地补充道:“那里是我唐门地盘,是安全的。”
一个月之后,正是山花灿烂时。
一男一女隐身在平安镇的一处客栈的小院之中,已然从日出等到了日落。
饶是二十七的情绪向来平静如死水微澜,竟也渐渐地坐不住,不停地侧耳倾听。
舒音手中钢针在发丝中顺了顺,抬头向外望一眼,又低下头,替丈夫细细缝补。
也不知等了多久,窗外日渐西斜,终于听到院门口脚步急促,“吱”一声,一个俏丽少女踏进小院,推门而入。
三人刚打了个照面,少女便笑嘻嘻地从怀中掏出一包物件,举着向舒音晃了晃。
舒音惊喜莫名,手一颤,竟捏不稳手中针线,轻飘飘地坠到了桌面上。
唐青铃见她失态,连忙冲进屋里,将那包东西塞到舒音手中,笑道:“舒姐姐莫慌,这是我唐门密不外传的宝贝‘执子之手’。现下,可是交到你手里了。”
舒音抱着那包药草,喃喃道:“‘执子之手’?”
唐青铃点头,道:“嗯呢。唐门弟子操控傀儡乃是用的坚韧无比的天丝,虽有铁爪,但仍容易将手心割伤,是以专为门下子弟们做了这种护手的药膏,它可渗入肉眼不可见的伤痕之间,将其填平,从而护着皮肤不再受损。这次我去红叶小筑,专门问青枫哥哥要了一大包来给你。”
她抓着舒音的手,娇笑道:“舒音姐姐最擅长妆扮,我想,若将此药调和与脂粉之中,以它的渗透之力,加上上好脂粉的修色之能,岂不是就可看着如同没有疤痕是一样的?”
唐青铃说得容易。
舒音真将药膏与脂粉相调和的功夫,却花了足足三天三夜。
当她推门而出时,唐青铃霍然站起,二十七听闻声响,也是双手紧握,青筋微突。
舒音面色平静地看了看充满期盼的唐青铃,摇摇头,微喟道:“我试了各种办法,都没有成功。药膏和脂粉,又怎能合到一处呢?”
唐青铃登时像是泄了气的皮球,沮丧地瘫在椅子里,撅着嘴,拈着自己头发上的丝带出气。
二十七紧握的双拳却没有松开,舒音温柔地凝视着他,慢慢走到他身边,将螓首偎到他的肩上,柔声道:“我戴着面纱,却也是一样的。何必多此一举?”
二十七仰头“看”她,灰白的眸子毫无神采,面颊却微微抽动。
他竟推开舒音,向屋内走去。
唐青铃只道是他去屋中取什么东西,并没觉得什么,只是想去拉着舒音的手,安慰她莫要介意。
片刻之后二十七又走了出来。
他站定在两个女人身前,伸出手,一个小小的药匣正摆放在他掌心。
唐青铃瞪大眼,听得二十七冷冷地道:“你明明已经制成了,却把药扔到床下。”
舒音平静的面孔陡地有了裂纹:“女为悦己者容。我妆扮得倾国倾城,又给谁看去?”
二十七微笑起来。
他原本英俊但冷漠的面孔,竟是春风掠过山野一般,明媚无边。
“傻子,”他轻轻地,怜爱地道,“我听庄主说过,凡天下的女人都是爱美,说自己不在乎自己美貌的女人,不是骗子,便是傻子。”
女人对美貌的向往渴望,恰如男人对权力的追求。
除非哪一天这世上再也没有男人希望得到至高无上的权力,女人才会停止对美丽的孜孜不倦。
他温柔地笑道:“你每日都要照镜子吧?我希望你对着镜子看到自己的时候,是开心的。”
想了想,他又补充了一句:“你开心了,我就更开心。”
从那天之后,唐青铃再也没有见过他们。
江湖中也再也没有他们的消息。
第四章 与子偕老
唐青铃就要满十八岁了。
现在,她身在关外一处不知名的小镇,不知名的酒肆,喝着不知名的混酒。
小酒肆中一共只有两桌。一桌是唐青铃,一桌是个让人讨厌的白衣人。
酒肆之外,黄沙飞土扑面而来,行人寥落无几。
唐青铃突然觉得自己已经老了。
叹口气,她重重地放下酒杯。
邻座的人摇着折扇,微笑地看了她一眼。
狂风卷过,飞沙穿过大门,堪堪落到菜盘之上。
那人雪白的衣袖一卷一扬,挡得干干净净。
唐青铃撇撇嘴,心想,在这种地方,穿这样白的衣服,这种人,不是想假装自己有钱,便是想假装自己风雅。
唐青铃一面生气,一面却见那白衣人侧目,眼神乖乖跟着望过去——
有两个人,正走进这家小小破破的酒肆。
一个,是个瞽目老人。
一个,是个丑面妇人。
瞽目老人肤色黝黑,脸上满是皱纹,已看不出经历了多少风刀霜剑。
丑面妇人低眉垂眼,抱着胡琴。她的面色青黄,上面还有着不少斑纹,看上去并无半分女子应有的风韵与情味。
瞽目老人熟门熟路地拄着竹杖,摸索着走到门口最靠边的桌椅,缓缓坐下。
丑面妇人站到他身畔,拉起胡琴。
瞽目老人的歌声也同时响起,分毫不差。
那胡琴拉得极其凄凉哀婉,那歌声低沉沙哑,谈不上清越好听,但却如同眼前这漫无边际的荒漠一般,凄冷无情。
唐青铃听得皱起眉头。
这实在不是她听过最好的乐艺。
但却实实在在令她心中起了感动,有了涟漪。
她上下打量那对乐者——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浮起,但想了许久,却仍然想不出会曾在什么样的地方,听过这样的歌曲。
唐青铃一瞥眼,见邻座那白衣人也认真在听。
他幽深的眼眸十分专注,似能感觉到那歌声中起伏的往事。
“这样的沙漠,这样的天气,正该有这样的人,唱这样的歌。”她禁不住喃喃道。
大漠中心的旅店客人稀少,除了唐青铃二人,仅剩一个打瞌睡的胡商。一曲唱罢,那瞽目老人和丑妇也不讨钱,只是相携相扶地起身离开。唐青铃有感他们琴歌妙极,追上去主动塞了一小锭银子到丑妇手中。丑妇呢喃道谢,扶着老人蹒跚而去。
唐青铃还在感慨,却听见身后的白衣人轻摇酒杯,优优雅雅地道:“他们认得你。”
唐青铃回头瞪他,道:“你怎知道?”
白衣人道:“你给那女人银子的时候,她看了你一眼。”
唐青铃撇撇嘴,道:“在这种地方,他们唱一个月也未必赚得到那一块银子,自然要多看我一眼。”
白衣人笑着摇摇头,举起杯子,一仰而尽。
唐青铃觉得哪里不对,却想来想去,都想不出来。她想得太过用力,眉头都皱成一团。最后不得已,叫来小二,给邻座送了壶酒。
白衣人嘴角噙笑,似是很高兴在这大漠之中,有个漂漂亮亮的小姑娘请自己喝酒。
待他喝完三杯,唐青铃终于开口道:“说吧。”
白衣人喝了她的酒,也不好意思再卖关子,老老实实地拿筷子遥指了指她的手。
“你是个年轻好看的小姑娘,但你的手,却不及那女人的手白嫩。”
唐青铃电光火石间,重放刚才塞银子到那丑妇手中的情景——
那只手,好像真的柔嫩得像花瓣。不,不只是手,那丑妇俯身扶持盲琴师时,那一段细细的腰肢,颤袅如盛露的鲜花。
唐青铃蓦地将眼睛瞪得更大。
——当年,有个女子轻笑着说过一句话:“或许,这药并不只是用来遮掩我脸上的伤疤。若能调和融会成绝妙的易容之术,庄主再想找到我们,便没那么容易了。”
而她身边的男子则道,“若真能如此,天下之大,我们便哪里都能去了。”
唐青铃回想起那丑妇总是低着头,垂着眉眼。
那隐约的抬眼之间,虽然面色青黄,却好像隐约仿佛之间,有一些蓝莹莹的波光。
她本以为,是那妇人头上戴的蓝花的反光。
如今唐青铃已是兴奋欢喜地说不出话来,只是反复道:“原来如此!原来如此!执子之手,是执子之手!原来当真可以……真好,太好了!”
邻座的白衣人看了她一眼,见她笑靥如花、毫无机心的样子,不禁亦是一笑。
他顺口接道:“执子之手,与之偕老,自然是很好。”
“是啊是啊。”唐青铃还沉浸在那种知晓了故友平安幸福的舒畅之中:“两个人若能同心携手,无论去哪里,就算天涯海角,都也是好的。你说对不对?”
沙漠中气候秉异,黄昏时夕阳还未逝去,另一侧一痕淡淡新月就已挂在苍蓝色的天空上。
白衣人侧首看去,点了点头道:“对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