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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第五章 徒留存者伤

  与沈二公子道别后,尹书衡往徐海游历,夜里借宿民居,因为勾起了许久未记起的心事,久久未能入眠,索性披衣而起,禀烛夜读。

  这家人口简单,除了尹书衡这个客人,就只剩下一个年老体衰的主人。老人家睡得正香,忽被一阵“乒乒乓乓”的声响吵醒。

  “谁呀这是?”老人家勉强从热被窝中爬起来,点着油灯,慢腾腾地出门查看。

  转过屋角,油灯隐约照见几条黑影,老人家哆嗦了一下,大声喝道:“什么人!敢到我家来偷东西,胆子也忒大!”

  几乎他话音刚落,火光大盛,明如白昼。

  “哗”一声响,刚从里间出来的尹书衡左手执着书卷,右手摔下门帘,与老人家一起,震惊地望向墙头。

  墙头上露出密密麻麻的人头,竟有百来人手持火把,蓄势待发。

  一名锦衣少年跃上墙头,阴阴一笑,道:“尹公子,久仰大名,今日一见,果然是人才非凡。”

  尹书衡已经镇定下来,过去轻轻将老人家推到身后,沉声问道:“你是谁?”

  那少年不答,他居然打了个哈欠,手一挥。

  “唰”一声响,墙头冒出数十名弓箭手,绷紧满月弦,箭在弦上,箭刃在火光下闪着寒光!

  那少年冷冷地道:“敝姓倪。”

  姓倪,尹书衡心头一动,扬声道:“请问是东越倪家的哪位公子?”

  “你不配知道。”锦衣少年面色一沉,喝道:“放箭!”

  随着他这一声令下,箭雨骤临,无数支利箭尖啸着直扑两人!

  饶是他武功再高,为了护卫瘫软在地的老人,尹书衡只来得及“啊”一声,便被箭雨笼罩。

  奇的是,他虽被箭雨淹没,却毫发无伤,所有利箭的目标只在他身前半尺,不待他闪躲,箭雨便在前方跌落。

  “咻——”一声响,仅有一支箭当胸袭来,尹书衡本能地劈手握住,却见箭身上绑缚白绫——竟是一封信。

  见尹书衡抓住那支信号箭,那姓倪的锦衣少年嘬唇轻啸,箭雨骤停,所有弓箭手便如出手那般突然地收弓折箭。

  火把也收走了,数百人齐整如一人地说走就走,四下里又恢复寂静,就仿佛刚才是一场梦。

  但那当然不是一场幻梦。

  “尹公子……”老人家惊疑不定地问,“这到底是怎么回事?”

  这么大阵仗,难道就只为了送一封信?

  尹书衡迅速拆开白绫书信读完,面色顿时沉凝如水。

  “我想……”他咬牙道,“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。”

  致尹公书衡:苍天不仁,江湖风流险恶,堂姊倪慧,星沉月落,不幸夭亡!念公旧识,顿首哀告。——倪九泣上。

  短短两行字都能写得文理不通,不愧是姓倪的。尹书衡先是惊,继而怒!

  他才不信倪慧会死,开什么玩笑,那样一个娇纵蛮横的女孩儿,璀璨如星——她怎么可能轻易死去。

  年迈的主人家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停,尹书衡耳边一遍轰鸣,只想着这丫头太过分了,我要去拆穿她,这次一定要好好教训她一顿!

  老人家扯着尹书衡的袖子借力,颤巍巍地刚从地上爬起来,尹书衡忽然转身疾掠而去,因为速度太快,竟带得他原地转了个圈。

  等老人家晕头晕脑地站稳,院子里已经渺无人迹,只有冷冷月光照着断折散落的箭簇,仿佛一场战争后的遗迹,又仿佛,一颗满目疮痍的心。

  尹书衡仅着一件单衣便夺门而出,在市集上几乎是抢了一匹马,日夜兼程,奔驰不息。东越与徐海三天两夜的路途,他只用了一天一夜。

  天边微曦泛白的时分,尹书衡远眺到倪庄庞然耸立在地平线那头,几乎同时,他胯下马儿发出最后一声惨厉的长嘶,前蹄下跪,“轰”一声倒地而亡。

  尹书衡在半空中跃离马鞍,双足落地时晃了一晃,他不及回首,伸手一撩单衣长长的衣裾,施展轻功飞奔。

  倪庄外素幡如林,仆从往来奔走,面露悲戚,所有人都只觉一阵风从身旁疾掠而过,急忙回首张望,却又风过无踪。

  尹书衡在倪庄一住百日,当时不觉得,此刻信步游走,处处都是熟悉的景物:倪慧曾在那一块嶙峋山石上刷满金粉、那池荷田内撒遍珍珠;几株石榴曾被绑上绿绒为叶,丝绸锦囊包裹着红宝石颗粒充作果实,如今却也长出了真正的枝叶,可以相见盛夏时分的硕果累累……

  倪慧的闺房仍如从前般奢华,高高的小楼上长长的绸缎帘子直从二楼飘到了一楼。只是,那绸缎,却用了白色。

  尹书衡悄无声息地走了上去。

  闺房中一片素白,倪慧最喜欢的金珠子串成的帘子撤成了白水晶;她写字的紫檀梨花木的桌子上也铺了一层厚厚的白绫。

  小小的灵位赫然在目。一个倪字,一个慧字,都写得拙劣不堪,乃是天下间最糟的书法。

  尹书衡脸色惨白地站在那里。不管他怎么看,看再久,却都无法将那块薄薄的木牌上的名字,和那个充满生命力的女子联系起来。

  或许是奔驰太急,尹书衡站了一阵,竟觉得腿软。

  他下意识地抓住那些白水晶的帘子,在昔日倪慧的象牙闺床上坐了下来。

  清凌凌的撞击声传到耳边。

  尹书衡回头循声而望。

  倪慧的牙床另一边,寻常闺阁女子会在窗下摆一架瑶琴的所在,或因她不通乐理的缘故,换成了一个竹制的画架。架子上搁着的,便是当年尹书衡在她闺房里随手涂鸦的那幅“东越山水纵马图”。

  图上的倪慧一脸娇纵,策马扬鞭,踏碎了田间青苗,惊破了一城的雅致。

  而朝阳斜斜射了进来,照得图画的上方一片流光溢彩,像极了初逢倪慧时她那身不知什么质料的紫衣——尹书衡定睛细看,才知道那是灿亮的金光,照着窗口悬挂的数百枚琉璃片的反光。

  尹书衡走过去,半掩下窗,这才看清窗边那些个琉璃片上,都写着疏疏落落的文字。

  其中一片写的是“千峰云起,骤雨一霎儿价”,另一片是“西园曾为梅花醉,叶翦春云细”,还有“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,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”。有的琉璃片上的字迹拙劣,有的却也疏朗青葱,叫人看着欢喜。最好的那些已可算是行云流水,不论优劣,俱是倪慧的笔迹。

  微风徐来,吹拂着那些琉璃片相互撞击,叮咚响声如乐曲一般。

  尹书衡摩挲着那些诗文,彷如当年那百日之间同倪慧讲过的一段段诗词,倪慧的一次次偷睡,东越的一片片暖阳,倪庄的一茫茫金彩……从朝到夕,鲜活如生。

  琉璃的撞击声时不时让他生出错觉,仿佛那是倪慧的娇笑声,仿佛她紫衣金冠,手执着紫红软鞭,歪着头慧黠地道:“我已经明白了,你明白没有?”

  又像是她盛装打扮,娇俏俏地立于门前,笑问道:“你喜欢吗?”

  ……喜欢吗?

  尹书衡蓦然回首,身后空无人影,仅余晚风吹门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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