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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第三章 屏筵空有设

  刀法的至高境界是什么?

  一刀夺命。

  传说有个叫傅红雪的刀客,他的刀是用来杀人的,不是用来看的,见刀必见血。

  江湖上用刀的人很多,用剑的人更多。

  一柄锃亮的长剑,举手间银光四射,寒气逼人,对手先就忌了三分,如果剑鞘上再缠裹着金丝银线,嵌满珠玉,对手便知这是哪户名门子弟,未免招惹强敌,手下自然再留三分情面。

  因此,江湖上多的是不思进取的平庸剑客。

  对付这种人,如果一剑削来,不够快,身法不够灵活,功力不够高强,全身的破绽便都会曝于敌前,像一朵开败的花,轻轻一碰,花瓣便会脱落飘散。

  只需轻轻……一剑。

  倪慧一剑削断一朵菊花茎干,素白的花盘坠地,墙外传来一声轻叹:“还是这么暴殄天物。”

  “谁?”倪慧明知故问,长剑一荡回鞘,喜滋滋地扬起脸看向声音来处。

  “是我。”尹书衡从墙外翻身而入,仍是一身青色儒衫,施了一礼,“见过倪小姐。”

  这天夜里有太好的月亮,隔着数十丈仍能看清他白皙的脸孔,发鬓黑如鸦雏,愈衬得面如冠玉。

  倪慧开心地想去拉他的手,蓦地止住,想了想,也笨拙地福下身去,细声细气地道:“尹公子有礼,不知尹公子大驾光临,有何贵干?”

  尹书衡苦笑:“倪小姐何必明知故问。”

  倪慧眨了眨眼,忍笑道:“尹公子此话怎讲?”

  尹书衡见她还在佯装,摇了摇头,提高声音道:“都拿进来吧。”

  高墙之外有不少人轰然响应,倪慧惊得倒退了两步,反手握住剑柄。

  却并没有人再逾墙而入,只是沿着墙边吊进来十几口沉甸甸的铁皮箱子,摆在墙根下齐刷刷一溜。

  尹书衡过去随意掀开一个箱盖,登时宝光耀目,他叹了口气,道:“倪小姐慷慨馈赠,小生无功不受禄,实在愧不敢当。”

  近三个月来,尹书衡没过过一天安生日子。

  端阳节独自登高,却见镇远镖局出动整整三队镖师,将三口巨大的箱子极其吃力地运到山顶,打开一看,竟是全套真金雕塑的东越山水!尹书衡只得自掏腰包,拜托镇远镖局再把东西抬下山去。

  七月初七夜间,尹书衡在折之江上赏月。难为了镇远镖局划船而来,送至了八十八颗夜明珠镶嵌而成的群星图谱。

  七夕之后便是中秋,镇远镖局又至,搬来了全套汉玉桌案,汉玉镇纸,汉玉笔架,然后是一套翡翠制成的笔墨纸砚。

  又不久,尹书衡生辰,他独自在小面馆点了一碗阳春面。

  “尹公子,在下受人所托,来送贺礼。”

  数月来尹书衡一听到这声音便要头疼,还来不及躲避,镇远镖局的总镖头已经率领下属在店外等候。

  估摸这次又是什么镶金嵌玉的俗物,尹书衡不由在心中叹气,对这倪家六小姐任性的行径全然无可奈何。

  然而此次镇远镖局的人却并未如往常那样搬来一口口大箱,而是送上来一堆精致的杯盘盏碟,未几便凑成一桌小小的酒席。

  就在尹书衡怔忡之际,突然一声轻笑传来,“如此的大日子竟然一人度过,未免也太孤单了些。”

  来人正是倪慧。

  今日她身穿一袭淡紫色衫子,少见的竟然没有佩戴华丽的首饰,反倒显得明眸皓齿,犹如一树淡雅的丁香。想起当日田园之间英姿飒爽的骑装少女,浑然不似同一人。

  尹书衡微一失神,倪慧已经坐在他跟前,用银筷子夹了一箸不知什么山珍海味,递往尹书衡嘴边。

  “贱降何足挂齿,不敢劳烦小姐。”尹书衡一惊偏头避开,想起方才那一瞬的恍惚,心里暗叫惭愧。

  “你不喜欢么?”见他闪躲倪慧已然有些不悦,“有人跟我说,生辰就该吃寿桃讨个吉利……我学了三日才做成,今日还来不及打扮就给你送来了。”

  尹书衡心中一动,这才看清那个做得十分拙劣的糕点确凿是个寿桃,听到是倪慧亲手所做,更升起一股异样的感觉,但要这么就着她的手吃下,却是万万不可。

  见他久久不肯理会自己,倪慧已然气沮,呛啷一声筷子扔在桌上,挺秀的双眉蹙在一起,愤愤地说道:“这东西食材简陋,一百文钱就能做上几十个,你果然不喜欢。”

  她失望之余心中恼怒,竟然掀了桌子,径自去了。

  望着地上那些白白糟蹋了的食物,尹书衡的无可奈何之中,又夹杂了一丝莫名的怜惜。

  深思了三日三夜,尹书衡决定不能再如此纠缠下去,一了百了,得要有个解决的法子。

  于是镇远镖局又得了一单大生意,帮尹书衡将所有礼物运回。光打包装箱就费了好半日的功夫,临启程时,尹书衡思来想去,终归还是亲身上阵,连人带箱子一起来到倪庄,亲自退还。

  倪慧天真地睁大眼道:“你不喜欢真金山水?你也不喜欢夜明珠?汉玉和翡翠,这些你都不喜欢?”

  尹书衡苦笑着不说话。

  倪慧想了想,问:“那你喜欢什么?”

  “小生不才,得罪了小姐,还请倪小姐见谅。”尹书衡无可奈何,“倪小姐又何必如此。”

  “那你为什么不问问,我喜欢什么?”倪慧眨了眨眼。

  “……你喜欢什么?”尹书衡硬着头皮问。

  “我喜欢你。”倪慧笑得灿若春花,仿佛这女儿家的表白,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一般。

  尹书衡一时失声。

  良久,方才叹道:“你知不知道,什么叫做喜欢?”

  “我见着什么好看的贵重的东西,都想送给你。这便是喜欢。”倪慧自有一套歪理。

  尹书衡缓缓走过去捡起倪慧削断的菊花,拈在手中,道:“此花名为白玉珠帘,是菊中名品,等闲不得一观,在小姐这里,也不过就是练剑之物。你我道不相谋,何苦强求?”

  “你怎知是强求?”倪慧咬着下唇倔强地道。“你又没跟我相处,怎知道你就一定不喜欢我?”

  “那若是相处了,仍旧不喜欢,小姐可会死心?”

  倪慧咬着牙看住他手上白菊,“一百日。你留在倪庄同我相处一百日,若一百日后你还是不喜欢我,我一定再也不请人送礼物给你了。”

  尹书衡月光下却见她别开脸去,眼角发红,隐隐有珠泪盈然,不由心头一软。

  犹犹豫豫地,便点了头。

  第二日卯时,尹书衡房门即被敲响,他拉开门,看到倪慧在这春寒料峭里居然只披了数层薄纱。

  微光中柔脂腻肤若隐若现,纱裙下摆直拖到地,行走时又有曳云带月的飘逸感,将女性的柔媚表现得淋漓尽致。她云鬓轻挽,环佩叮当,娇怯怯笑吟吟俏立于外。

  尹书衡微有恍惚,想起当日田园之间英姿飒爽的骑装少女,浑然不似同一人。

  倪慧才不管那么多,见到尹书衡便心中欢喜,伸手就去拉着他道:“早餐备好了,有好多东西,不知道你喜欢吃哪一样。快随我来。”

  她转身便跑,轻捷如一只快乐的小鹿,晨雾凝聚之间,她白色的裙摆随着跑动散了开来,便如一朵轻云。

  尹书衡略为迟疑,带拢房门,缓步跟了上去。

  倪慧将本就富丽堂皇的倪庄布置得更为豪奢,翡翠雕树黄金筑栏,左边是佳肴美馔、戏台饮宴,右边是香车画舫、珍禽异兽。尹书衡左右环顾,但觉伧俗无比。

  两人用餐之处一个小厅,隔间并不算大,为了保暖,倪慧命人在四壁都贴着挂毯。

  毯上的图案是花鸟虫鱼,美人仙草,颜色无不大块鲜亮,光看着就透出一股子浓腻的脂粉气。与她衣着得清凉不同,每处玉石凳上都铺设了火红色的狐皮坐垫。而玉石台子上,一整套的翡翠碗与黄金筷的中间,则摆上了海参、鲍鱼、燕窝、鲨翅、熊掌、鱼肚六盘大菜,就着中间一大盆的鸡丝鸭茸火腿粥。

  尹书衡叹为观止,却好生想念数月之前街边小店里的寿桃。

  倪慧浑然不觉他的嫌弃,还献宝似地上来道:“这些,你总该喜欢了吧?”

  尹书衡沉吟片刻道:“既要相处百日,那我今日便为倪小姐解说解说,自古以来的文人墨客,是如何解读‘喜欢’二字的吧。”

  “你说你说。”倪慧乖得像个小孩儿似的,“你说的每个字,我都会铭刻在心的。”

  “‘千峰云起,骤雨一霎儿价。’这是山川田园的喜欢。”

  “‘西园曾为梅花醉,叶翦春云细。’这是花草木石的喜欢。”

  “‘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,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。’这是香草美人的喜欢。”

  倪慧眨眨眼睛,努力听他说教。

  尹书衡见倪慧睁大一双杏眼,似懂非懂的懵然模样,无奈却又好笑。

  然而《喜欢篇》已经开了头,不能不收尾。

  “这人间有‘有我之境’,‘无我之境’与‘天人之境’。所谓的喜欢,本是我之一心。若要使得对方亦有回应,便需先忘自身,由无我之境,方可再入天人合一的佳境……”

  他说得兴起,倪慧先还勉强聆听,渐觉神困意乏,不由歪倒在玉石凳上,拥着狐狸毛皮再听了一阵,偷偷地举手掩口,打了个小小的呵欠,过一会儿,又打了个呵欠……

  尹书衡声音渐悄,渐至不闻。他居高临下地望着倪慧蜷缩成一团熟睡的身影,沉默了许久。

  一阵风过,尹书衡伸手帮倪慧掖了掖那毛皮。

  ……

  可与言而不与之言,是为失人。

  不可与言而与之言,是为失言。

  自己又何必多此一举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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